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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二章 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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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爷...啪!”
走在回廊带路的沐恩反手给了自己一嘴巴,半张脸通红地笑道:“王爷,咱家从河北回来,就一直感念着王爷的恩德照顾,可一直没机会回报您呐,您这一次回京,可得好好歇歇,奴才改天也好登门拜访不是?”
散了朝并没离开宫城,而是被沐恩带着去见赵轩的顾怀还是有些听不惯“王爷”还有“奴才”这些个称呼,眉头微皱。
但他还是说道:“沐公公客气了,我这次应该待不太久,北境那边随时可能会打起来。”
“是,是,王爷坐镇北境,事儿多着呐,哪儿像奴才这样,不能替陛下分忧,”沐恩陪着笑,“不过王爷这次受封,以后想回京可就不容易了,奴才到时候怕是会想念得紧。”
封王之后,自然是不能有事没事回京城串个门的,谁知道会不会哪一天就造了反?甚至都不能再刻意结交近侍或者近臣,像顾怀这种儿子封了王,老爹还干首辅的,别说大魏了,自古以来怕是都没有过。
顾怀脑海有些乱,刚刚在朝堂上还没想起来这个问题,他停下脚步,恍然发现自己这次封王之后,老头怕是就要告老避嫌了。
他为什么不站出来封驳旨意?
前方带路的沐恩注意到顾怀停下,侧过身子疑惑地问道:“王爷?”
“没事。”顾怀轻轻摇头,抬起脚步跟了上去。
绕过亭台楼阁,走过长长的回廊,这段路顾怀倒是熟,去御花园的,甚至不用沐恩带路他都能找得到,又绕过一个转角,果然遥遥看见御花园的月亮拱门,几个侍卫恭敬行礼后退开,沐恩也在此止住了脚步,只剩顾怀一人走了进去。
他很快就看到了披着薄毯,坐在长椅上的赵轩。
量身定做的明黄行龙服已经松垮得不成样子,散朝之后没了妆,脸上的枯槁和死灰全部显现了出来,行龙冠束起了头发,却漏掉了几缕垂在鬓边,随着轻风微摆着。
顾怀沉默地站着看了许久,才走了过去。
“怎么就成了这样?”他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轻声问道。
“算好的了,”赵轩吃力地坐起,顾怀替他把薄毯拉上肩膀,“都不确定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你回来。”
“真的没救了?”
“太医,偏方,我甚至还见了几个方士,”赵轩轻声道,“你应该知道我有多恨方士,都做到这种地步了,证明是真的没了办法。”
顾怀看着他的眼睛,想从那里面看到一丝一毫对于生命的渴望和挣扎,但他没看到,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死寂。
他最怕的情况发生了,赵轩认了命。
“我这一路想了很多东西,都记下来了,”顾怀嗓音有些嘶哑,“先一点一点试,死马当活马医。”
“这话听着真难听。”
“你认真点,我不是在开玩笑,”顾怀皱眉,“你他娘的就这么想死?”
“谁会想死呢?我当然想活着啊,想让大魏的百姓们活得好一点,想让这份祖宗传下来的基业能多存在一些时间,”赵轩平静道,“病发之后,我骂过老天爷,摔坏过最喜欢的那方砚台,还差点拔剑砍了惹我心烦的宦官,我去宗庙对着一堆祖宗的灵牌撒泼,骂他们是群只会随遇而安的王八蛋,才会让国运变成这个鬼样子,让子孙后代一个比一个倒霉。”
他笑道:“这就是命。”
“去他妈的命,”顾怀说,“这就是病,病都有治法,你别给我来这一套。”
然而赵轩不管他,只是自顾自说道:“我一直在想,国运这个东西,是真的够虚无缥缈的,但偏偏又确实存在,皇室什么气象你也看到了,我死之后,谁还能承继大统呢?谁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你北伐呢?所以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在死之前做完,来证明我跟那些窝囊祖宗是不一样的。”
“所以你就想了封王这种馊主意?”顾怀沉默片刻,嘲笑道。
“我死之后,因为没有子嗣,所以必然会从皇室近支选人继位,”赵轩幽幽道,“一支是太子,在河北关着,他要是继位,估计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上个恶谥,可他也不能拿我这个死人怎么样,可你就要倒霉了。”
“还有一支是蜀王,这个你走了一趟蜀地,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们争不过太子。”
赵轩叹息了一声:“所以一想到我死之后,百官就要吹锣打鼓地迎太子入京继位,就实在有些想笑。”
顾怀抬头看着天空:“所以你就想给我封王,据北境自保,一边和辽国打仗,一边和他勾心斗角,达成某种平衡?”
“不,”赵轩平静开口,“我原本是打算传位给你的。”
彷佛晴空里响起一道霹雳,饶是顾怀多少猜到了些赵轩的想法,也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搞得目瞪口呆。
半晌之后,他才开口:“你真疯了。”
“是啊,快疯了,一闭上眼,我父皇就站在黑暗里朝我招手,让我下去陪他,我所做的一切,弑父、囚兄、夺位,这两年的殚精竭虑,全都没有了意义,太子继位的后果就是大魏肯定会在他手上崩塌,我吐着血看的那些奏折,我熬着夜定下的那些政令,全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有什么事比一切都成为梦幻泡影更让人绝望的呢?”
顾怀沉默了,他很想说点什么来安慰赵轩,比如“治一治说不定就好了”或者“事情也不一定会这么发展”之类的,但他看见赵轩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眸,怎么也说不出来。
顾怀心里清楚,这些都是在自欺欺人。
“所以我就在想,如果大魏的命运注定这么潦草地终结,那么不如让它终结得有意义一点,”赵轩看向顾怀,“我了解你,我自认如同了解我自己一样了解你,我了解你的能力了解你的品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臣子,我曾经很多次想过如果握住这一国权柄的是你而不是我,你到底能做到些什么,可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你能把大魏带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
“因为想不出来,所以才会渴望,”赵轩说,“先灭魏,才能再造魏,如果大魏的国运注定是蜗居南方被辽国吞并,人才凋零天灾频发,那么就让这样的国运跟着我一起去死,给你留下一份天底下最大的遗物,历朝历代从未有真正意义上的传位于外人,那么我就来做第一个。”
顾怀没说话,赵轩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他轻轻咳嗽起来,转而变成撕心裂肺的咳声,身体弓曲起来,枯槁的脸上满是痛苦。
顾怀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突然觉得死亡有时候确实是一种解脱。
咳声渐息,赵轩擦了擦嘴角的血,呆呆地看着天空。
“我从来没想过要做皇帝,也自认为不喜欢做皇帝,”顾怀轻声道,“那份责任太重,也太难,不适合我。”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
“所以?”
“所以我没有给你拒绝的机会啊,顾怀,”赵轩笑道,“封王的旨意已经下了,你坐断北境,就算我那位记仇又无能的兄长做了皇帝,他又能把你怎么办呢?你和朝廷之间的隔阂只会越来越深,这道深渊永远不会弥合,只会让北境和大魏彻底割裂开。”
他喘息两声,继续说道:“你有责任感,正是因为这种责任感,你才最怕麻烦,到时候不需要我做什么,你也会为了北境的军民,大魏的百姓,起兵篡位,所有人都会推着你往前走,而你会把这件事做完。”
“死之前还要算计一下我?”
“的确是算计,我就是要给你一个名分,一个篡魏的名分!如果你只是一个公侯,你没有办法据河北而自立,但如果是王,北境的王,你就能用最短的时间统一整个大魏!”
“哪怕会掀起一场内战?”
“哪怕是一场内战,”赵轩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但那张脸上的平静很快就化作某种狰狞:“答应我,顾怀,答应我!你要自己去争!为了我争!”
顾怀站了起来。
他走向御花园外,没有去看赵轩,也没有再去看一草一木,春天的御花园有着勃勃的生机,角落的花树昂扬地盛开,点缀着朱墙和天空,顾怀的脚步落在青石板路上,一声又一声,而在他的身后,石椅上的赵轩心一点又一点地往下沉。
他意识到这是某种拒绝,也早就预料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拒绝,在很多个夜里赵轩批阅着奏折,一边想象着这个逼自己好友起兵篡位的计划,内心除了愧疚的同时也有一分火热,他期望能让这个和自己携手走过这么多事的人带着大魏昂扬向上,创造一个盛世--而这个盛世也有自己的一分名字。
他让顾怀一步一步在朝堂爬上来,他给予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而事实也证明顾怀并没有让他失望,他让顾怀替自己走遍了大好的河山,既是替自己去看一眼,也是为他扫清最后一点接手的障碍。
他了解顾怀,只要他点了头,那些愿景就不再是奢望,当皇帝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但自己都快要死了,能不能有资格任性一把?
然而他还是拒绝了--这意味着自己是真的要一点一点逼着他走到那一步。
赵轩疲惫地收回视线,他甚至失去了继续支撑头颅的力气,只能无力地松开毯子,垂首看着脚下的蚂蚁。
一双靴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折返的顾怀帮他裹好毯子,倚靠在长椅上,然后重新在一旁坐了下来,陪他看着天空。
“同意了?”
“没。”
“那你怎么还回来?”
“你这话说得就不过脑子,”顾怀说,“同意不同意是一回事,陪不陪你是另外一回事,我在这个世上的朋友很少,你是最铁的那一个,你都要死了,我难道还会生你的气?”
“你这破嘴完全就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你也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安静了很久,赵轩突然问道:“顾怀。”
“嗯。”
“你说,人死后都去了哪儿?是不是真的有幽冥,到时候我能见到列祖列宗,然后我先踹我爹一脚,再被其他祖宗围起来踹?”
“我没去过,所以不知道,”顾怀淡淡地说道,“但说不定,会有另外一个世界呢?你在这边闭上眼睛,就在那边醒过来,然后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哪一种?”
“比如,时代已经很进步,平民百姓至少不用担心吃不上饭,世界变得很小,天涯海角都可以去一趟看看,你不再需要扛着这种要命的责任,而是可以做你喜欢的事。”
赵轩静静地听着,望着天空,枯槁的脸上久违地有了些光彩。
“真的会有这样的世界么?”
“会有的。”
“你说,很多年之后,你还会不会想起我?想起我们一起打仗的日子,一起喝过的酒,说过的话?”
“会。”
“顾怀,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得不走出那一步,你不要怪我...”
声音越来越小,赵轩慢慢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顾怀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他的呓语,替他掖了掖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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