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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活着,就能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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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发科的项目按照赛琳娜所说的时间启动了,王鹤赶在最后期限要求之前缴了资。两千五百万,这是他的全部身家。
乔希年给的,上次炒股挣回来的,他把整个公司抵押出去贷回来的,撸了所有平台网贷拿到手的,甚至还有父母可怜的一点儿积蓄。
他把钱转去赛琳娜指定的账户之前还有过片刻犹豫,而后对方仿佛心有灵犀,打了视频电话过来,给他实况看了操作账户的界面。
“王鹤哥,你还有五分钟,钱过来,咱们就一起玩,钱不过来,我们就封仓自己玩了。没关系的,你千万别勉强。”
就是“千万别勉强”那五个字,让王鹤下定了决心。
他把自己的两千五百万转了过去,没多久就在操作账户里看到了出资方给自己加的三倍杠杆。
王鹤心醉神迷地看着那一串串的零,眼里闪烁着黄金的光彩。他人在宁市,心却飞到了遥远的伊甸园,在那里有钱人就是真神,被供奉,被尊崇,活在玫瑰色幻梦之中,直到天长地久。
他的幻梦没有落空,至少头三个礼拜没有。
农发科不负所望一路飙升,每天几个点,每天几个点,做多的账户赚得盆满钵满。那三周的每一天,王鹤什么都做不了,像着魔一样盯着股票的指数,内心的计算机屏幕上不断闪动新的获利数字,每一秒钟他都感觉到自己比上一秒更富有。
这期间的一切都像是被施了魔法。他的公司接二连三拿下订单,他去做了个体检,一切指标完美无缺,连医生都啧啧称奇,他和关琳之间大吵了一架,关琳撂下了从此以后死都不要见面的狠话,从宝邸离开,随即拉黑了他所有联系方式,让王鹤非常开心。
三周之后,那是一个周一的早上,天气非常好,就像王鹤第一次买固科股票看着价格飞涨的那一天。头天从酒吧带回来的姑娘还在睡,王鹤看着她的长腿情不自禁,一边往上摸,一边打开了股票软件,想着看一眼,然后再去和姑娘厮混厮混。
如果世上有神,这一秒会在天上发出恶毒的哄笑。王鹤不知道,这一秒,是他一生之中最后安乐喜悦的一秒。
他打开股票软件,大脑立刻就凝固了,背心一阵阵发凉。
农发科被天量资金入场做空、暴跌,开市才一小时,跌掉了过去两个礼拜的涨幅。
就像被人突然一脚踢进了二月东北的雪河之中,王鹤满怀的情欲烟消云散,代之以狂潮般的恐惧。他惊恐地跳起来,手忙脚乱去搜相关的信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在他搜的时候,股票一直在跌,跳楼机一般地跌,一直跌到了他的买入点,还在继续。
这时候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意识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事实:如果他用自己的钱在玩股票,跌到某个点赶紧出来,他起码还能保住一部分本金。
可是他有三倍的杠杆。
一个亿,买入价跌百分之二十五,他的本金,就全部没有了。
当天下午三点,股市收市,农发科跌停。
次日,农发科继续跌,再次跌停。
连续三天,农发科跌了百分之六十多。
第四天下午两点,王鹤梦游一般出门,来到了关琳的家里。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去找关琳,明明两人已经撕破脸,明明是他把关琳赶走的,他走进公寓电梯的一瞬间,突然之间害怕得全身颤抖。生平第一次,王鹤希望有人抱住自己,告诉他没事,一切都会没事。
然而天不从人愿。
大限来临那一刻,赛琳娜发了一个简单的信息给他,信息里有一张截图,是操作账户的余额,以及短短一句话:强行平仓,结束了。
被平仓的那个过程就像魔法,你看着数字迅速减少,如同大江大河飞流直下,天地崩塌,然而天灾犹可自救,财富蒸发一往无前,摧枯拉朽。
王鹤的全部身家,就此灰飞烟灭。这四个字多传神啊,灰飞烟灭。
他腿软到无法支撑身体,在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就惨烈地哀号起来,像受伤垂死的野兽或兀鹰,剧烈颤抖着的手拿着手机拨号,打开微信的动作都反复做了多次才成功。
他拨通了赛琳娜的语音电话。
立刻就断了。
王鹤瞪着手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又拨了一次,还是断了。
他费劲地控制住自己的指尖,发了一条简单的消息过去:怎么回事?
显示对方拒收。
他被拉黑了。
王鹤继续尝试,徒劳无功。
电话、微信,赛琳娜的、瑞塔的,全部都被拉黑了。
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想起,他甚至不知道赛琳娜和瑞塔姓什么。
一股凉气从王鹤腹股沟如喷泉一般涌起,流入四肢百骸,他紧紧握着手机,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板上,牙关不断地打着战。室温二十六度,他却冷得无以复加,与此同时,脊背上又全是汗,黏糊糊的。
他拼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回想自己和赛琳娜认识这几个月的过程——
他们是在集团的采购会上认识的;她是集团总部的采购副总,大老板的亲戚,大家都对她很恭敬;两个礼拜前他有一次寄礼物,赛琳娜给过他一个寄件地址,没有具体门牌号码,寄大堂物管代收,但确实也是集团那栋楼,他顺手查过。
王鹤内心燃起了一线希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么大的一个公司,既然赛琳娜是总部的副总,她能走到哪里去?
他给分公司的采购部张总打了一个电话,对方接了,王鹤顾不上礼貌,劈头就问:“赛琳娜在哪里?”
对方一愣:“什么?”
他暴躁地喊了出来:“你们总部,管采购那个赛琳娜,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你们上港公司上班?”
只要对方说个“是”字,他就马上买机票去上港。哪怕要堵在集团总部的门口,也要揪出赛琳娜,叫她吐出自己的两千五百万。
这瞬间他脑子里有一个置身事外的看戏的声音,幽幽地说:“你的信用卡都爆了哦,全部提现了哦,你没有钱买机票你知道吗?”
张总的回答,无异于雪上加霜。
“赛琳娜?你说黄小姐啊,她来我们公司是做调研,大老板介绍来的,安个副总的名头方便做事而已,早就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张总哈哈哈笑起来:“王总你太高看我了吧?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你怎么会不知道啊?”
他的阴阳怪气王鹤听在耳里,其来有自,毕竟上一次跟他吃饭,王鹤还在吹自己和大小姐关系如何亲密。
他这会儿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
“那谁会知道?”
他问出来第一秒已经自省是徒劳。
就算集团有人知道赛琳娜的真实信息,谁会告诉他?
他茫然地举着电话,死死盯住远处墙壁上的某一个点,大脑骤然停止了运转,整个人像被包裹在一个密封的大球里,在崎岖狭窄的山路上无止境地旋转着,蹦跳着,路的两侧就是无底深渊,迟早会掉下去万劫不复。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张总的声音,问他还有什么事,得不到回应就挂了电话,那“嘟嘟嘟”的待机声同样很遥远,隔着千山万水,或今生来世。
王鹤的手一软,丢下手机,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厨房,打开关琳放酒的橱柜。
四瓶酒,红的白的都有,他全部拿出来,就地坐下拿起一瓶,开盖,而后仰头往嘴里灌,喝完一瓶,紧接着又是另一瓶,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他无休无止地继续喝,终于喝到肠胃都痉挛了,王鹤的头往旁边一偏,“哇”地吐了起来,秽物喷了一地,他的裤子衣服全都浸泡其中。王鹤无动于衷地望了一会儿,继续喝,到某一个程度,他终于往后一倒,靠着冰箱门昏睡了过去。
关琳回到家的时候,在厨房里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情景。
她根本没料到王鹤会出现在自己的住处,进门的瞬间闻到浓烈的酸臭味,第一反应是哪里的下水水管爆了,而后走到厨房,看见了王鹤。
一开始她很疑惑,王鹤把她粗暴赶出宝邸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被推到地上摔出来的淤青都未曾消除。
他怎么会在这里唱这一出?而后她意识到,这必然是王鹤跟她说的那个大项目出事了,而他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关琳站在门口皱着眉头看他,看了好久,忽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她跨过满地的呕吐物,用纸巾捻起王鹤的手机,用他的指纹解了锁。
股票软件屏幕还开着,他跟赛琳娜、瑞塔的微信对话记录都在。
关琳靠在厨房门边,一条条一行行看过去,渐渐把事情凑了个八九不离十,看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发出了快意的笑声。
她从地上拎起最后那瓶没开盖的酒,回到客厅坐下,又把王鹤的各种微信记录都看了一遍。
如意料之中的,她看到了许多不堪入目的对话、图片、小视频,跟各种地方认识的各种女人纠缠,甚至是关琳和他住在一起,还觉得两人感情很不错的时候,他也在外面疯玩着。
他到处骗人,说自己离婚了,前妻是个精神病,交过一个女朋友是神经病,全世界就他最倒霉。
关琳一边看,觉得自己身上半边冷,半边热,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进去捅王鹤两刀。
然而再看一眼股票软件,又释然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人贱自有天收。
老天爷干得好,他算是彻底完蛋了。
关琳“咯咯咯咯”笑着倒在沙发上,对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举了举杯。
她盘算着要怎么把这个笑话看到尽,首先要等在这里,等王鹤醒来,那场面一定很精彩,他平常那么爱捯饬自己,爱修饰,自恋得像一只孔雀,现在却躺在呕吐物里,看他脸往哪儿搁。接着等他清醒一点了,就要讽刺他,怎么难听怎么说,让他无地自容,把他的自尊心踩在脚下,就好像王鹤踩她关琳一样,用力踩,压成齑粉,变成灰泥,最好一辈子都没法收拾恢复。
最后呢,最后当然是下逐客令,让他带着一身臭不可闻的呕吐物滚蛋。王鹤后脚一出去,关琳马上换锁,或者干脆搬家,这个败类必须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
至于他还能去哪里,不是关琳要关心的问题,她已经对这个男人仁尽义至,也已经死了心。
关琳一边笑,一边又咬牙切齿,不必照镜子,她自知面目扭曲狰狞,可是这一刻多么值得享受。
她想了又想,意念中干瘾过足了,于是放松下来,慢慢喝那瓶酒,一面开始琢磨,王鹤遇到的这事儿是怎么来的呢?
他是个聪明人,一向来都谨慎甚至多疑,喜欢凡事都在控制中。
以前欠过债,主要是因为公司业务遇到了不可抗力,人算不如天算,好比出货的两艘船在苏伊士运河上被堵了十天半个月走不动,这种事儿谁能算得到?
谁能让他冒倾家荡产的风险,砸下全部身家?又是用什么方法说服他的?
另外一个问题是,谁会一开始就知道他有那么多钱?
关琳思想前后都想不明白,王鹤手机里的信息也不够多,只能看到结果,看不到缘由。
但有一点很清楚,设局整人一定有其目的。没有谁是出于兴趣爱好这么干的,特别是像王鹤遇到的这个局,时间精力金钱,都很可观,必然有人从中受益,才有可能出现。
关琳就更想不明白了。
王鹤倾家荡产,对谁有好处?脑子里闪过她认识的所有王鹤身边的人,且不说有没有能力搞事,实在是都没动机啊。
除了关琳自己。
她知道王鹤不会把乔希年那份儿钱给自己了,她再折腾、闹、威胁,都没用,光脚的是不怕穿鞋的,可是万一被人把腿打折了呢?王鹤有八百万,买个人打死她都可以,绝对不可能分享的。
她一口口灌酒,嘲笑着自己,乔希年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为了王鹤这样的男人,为了自己根本拿不到的钱,就这么给出卖了。
伤天害理。
关琳回头看了一眼厨房,王鹤翻了个身,窝在了呕吐物里,仍然沉沉睡着。屋子里很安静,他的呼吸声因此格外沉重,就像濒死之人。
他已经得到报应了,不知道自己的报应在哪里。
关琳想着。
这时候电话铃声破空而来,吓了她一跳。
有人打电话给王鹤。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居然是乔希年。
关琳犹豫了不过半秒,顺手接了起来。
乔希年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语气和说话的内容却让她很陌生:“王鹤,你那边被平仓了吧?”
关琳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为什么乔希年会知道王鹤被平仓了?
关琳莫名地紧张起来,心怦怦直跳,努力控制住自己,她轻描淡写地说:“希年,是你啊,你有什么事吗?”
乔希年很意外:“关琳?”
她沉默了一下,说:“你让王鹤接电话吧。”
关琳看了一眼厨房,转身走到离厨房最远的那个小房间,关上门,说:“他不愿意接你电话,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希年迟疑了一下:“这件事很重要,王鹤自己来听比较好。”
关琳夸张地笑了一声:“希年,咱们都是大人了,就别装了,我听就是王鹤听。你说吧,什么事情那么重要?”
她想象着乔希年会因为这句话烦躁甚至恼怒,毕竟名义上她和王鹤才是夫妻。
然而乔希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关琳和王鹤什么关系,她似乎半点都不在乎。
沉吟几秒之后,她真的说了:“你跟他说,把乐乐交给我,我会帮他把欠的钱还上,然后离婚,从此我们就没有关系了。”
关琳脱口而出:“你帮他把钱还上?你知道他现在需要还多少钱吗?”
乔希年平静地说:“当然。”
关琳的脑子乱成一团,之前她想来想去不明白的事,就像一团乱麻,渐渐开始理顺了。她忽然意识到,王鹤倾家荡产,除了她自己高兴,还有一个人会更高兴。
那自然就是乔希年。
她试探着问:“你怎么会知道他被平仓的事?”
乔希年没说话,她似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好一会儿才说:“关琳,你找王鹤来跟我说话。”
关琳短促地笑了一声,恶意的快感涌上心头,她决定要在王鹤跌下去的坑里再扬一把土:“他没话跟你说,你不用帮他还钱,他说他不需要。”
希年的惊讶溢于言表:“什么?”
关琳狠狠重复了一句:“他说他不需要。”
她干脆利落把电话挂掉了,顺便删掉了通话记录,拉黑了希年的号码。
关琳回到客厅沙发,左思右想,深觉蹊跷,而后再次打开了王鹤的手机,翻开了那个赛琳娜的微博。
发的东西不多,内容都很虚浮,完全没有自己露脸的任何照片或视频,也没有日常生活工作的写照。
关琳一张张往下看,终于看到了两个半月前的那天,九点多赛琳娜发了一张酒窖照片,配了一句话:悠姐新店开了,一如既往高大上,今晚热场,都是自己人。
照片是全景,焦点在高达天花板的酒架上,背景是虚化的,隐约看得出来还有坐着喝酒的一桌人。
这环境,这布局,关琳越看越眼熟,她琢磨半天,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出和王鹤的微信记录——同一天十点多,他给关琳发了一张酒窖的照片,照片的中心是一桌喝酒的客人。四周环境跟赛琳娜发那张一模一样,他说这是自己的客户,正在一起谈事儿。
这些显然是说谎,他去上港见的是赛琳娜,根本没有什么狗屁客户。
关琳手臂上竖起一片鸡皮疙瘩,恨意冰冰凉,蠕虫一般在心里骚动。
王鹤是个烂人,这一点确认无误,她也心知肚明自己绝对不可能和他再和好,可嫉妒与被欺骗的剧烈痛楚从不讲逻辑或道理。
她的脑子急速转动着。
既然王鹤见的根本不是什么客户,赛琳娜说的又是自己人给没开业的酒窖暖场,那么说不定桌子旁边这些人和赛琳娜认识。
他们露了脸,找到正主儿的可能性更大,而找到他们,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查出赛琳娜的真实身份。
关琳把王鹤拍的图片上的三个男人放大,把其中两张轮廓五官比较清楚的人脸截图下来,发了给自己的黑客前男友。
帮我找找这两个人是谁呗?
干吗,新欢啊?跟王鹤分了?
胡扯,欠我钱的人,你赶紧帮我找,这么多废话。
行行行。
你看,这个世上,人人都有当舔狗的时候,她关琳舔王鹤,王鹤舔赛琳娜,好歹还有个人舔她。多少年过去了,她要对方干什么,人都有求必应。
这叫什么?关琳讽刺地想,冤冤相报何时了吗?
她耐心地等待着结果。
这是社交媒体时代。
这是一个人人都想要向世界寻求五秒钟成名时刻的时代。
一普通人在网上发的照片,数量会超过她的祖宗八辈全部人拍的全部照片。
关琳期待着多少有点收获。
舔狗黑客效率很高,毕竟一个从不出门的死宅男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好干。他发回结果,是在好几个社交媒体和收费的人脸搜索软件里同步搜出来的。
关琳意外地发现,她得到的结果多得令人震惊。
这不但是因为舔狗黑客技术高,还因为图片中坐在右边椅子上那个男人大有来历。
他不是寻常酒客,而是西京盛世集团的二少爷,盛可以。
西京出了名的名门公子,大玩家,跟不少女明星都有合影。好些年前盛世老董事长去世时,媒体做了一系列豪门争产的新闻,几乎所有报道里都有他的照片。
关琳坐直了身体,这一下惊着了。
她翻动照片,好多都是这位盛二爷跟各种美女的合影,环境和场合五花八门。高级别的商业论坛现场,某个明星结婚的婚礼聚会,更多私人饭局别人随手上传网络的抓拍。
点进不同的照片,还能看到各种和盛二爷有关的信息,他接受哪家杂志采访说了什么,就投资的方向做了什么介绍,名下的盛世投资和盛年基金两个公司去年收益如何。
关琳边看边泄气地摇头。
如果是其他阿猫阿狗,说不定能让舔狗黑客花点儿功夫找出对方的真实信息来,再打电话或者上门去问赛琳娜的下落。
但是去惹盛世集团的二公子?
关琳不是个小孩子了,她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盛世集团这个级别的财阀,只要不犯法,算得上是手眼通天。
就算她弄到了对方的私人信息,她能干什么,她敢干什么?
关琳愣愣地看着照片左思右想犯难,某个瞬间她心里一凛。
她这是在干什么?
发了一千遍毒誓,撂了一万句狠话,事到临头,十多年如一日的,她积习不改,还是情不自禁代入到王鹤那一头,苦思冥想为他解决问题的方法。
就好像她还是二十岁,看着乔希年挽着王鹤的胳膊走远。明明天朗气清,她却如同身在地狱,内心正被恶犬撕咬,一片片破碎,血肉横飞。
她记得自己曾经认真地祈祷,让乔希年和王鹤一起出车祸,让乔希年死掉,而王鹤受伤瘫痪一段时间。
这样她就能日日夜夜在王鹤的病床前坐着,陪伴他,照顾他,没有任何人来跟自己分享或争夺。
神佛接不接受这样伤天害理的祈愿呢?关琳不知道。
此刻她狠狠地骂自己:“贱!”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仿佛自己最难堪的那一面就化身在前,活该承受无尽的羞辱。
她一翻身倒在沙发上,仰躺着继续看照片,漫不经心地一张张滑过去,看完一页就关掉一页,动作很机械。在某个瞬间,她的视线中忽然掠过一张格外熟悉的面孔。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放大照片再三详查。
终于确定没有错。
她看到了乔希年。
那是一张去年的投资年度盛典现场照片,不知道哪个参加的人随手拍的,放在了自己的社交媒体上。照片拍的是坐在台下第一排的盛可以,他的面前桌子上摆着名牌。
他身边坐的女人中等个子,腰背挺直地端坐着,穿一条式样简单的红裙,头发盘起,微微侧着的脸正好望向镜头,淡妆,表情平静,五官清楚可辨。
关琳的第一个念头是乔希年走错了地方。
她对投资没什么概念,可是投资界的年度盛典,坐第一排的应该是什么人,她还是有数的。
乔希年何德何能,坐在那个位置?跟大财团的少爷并排?
说不定她在盛世上班?当人家二少爷秘书或者助理什么的。关琳觉得这很合理。
乔希年聪明起来有多聪明,关琳是知道的。
可是这个说法也不成立。
因为乔希年面前的桌子上同样摆着名牌。
盛年基金首席分析师
乔希年。
千真万确。
盛年基金,首席分析师。
这个头衔就像一根丝线,串起来了所有散落的珠子。关琳就像在拼拼图,把她手里握着的碎片,一片片放下去,互相衔接、贴合,拼凑起来,渐渐呈现出完整的画面。至少她认为是完整的画面。
华灯初上,王鹤终于醒了,他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花了更长的时间才回忆起自己今天的遭遇。
世界一片漆黑,不仅仅是因为厨房里没有开灯。
他慢慢爬起来,扶着厨房料理台起身的时候踩到了自己的呕吐物,差点儿摔个狗吃屎。
酒精还在血管里肆虐,他的头疼得要裂开,稍微一动就天旋地转,胃部收紧,一阵阵痉挛,气体随着苦水不断冲击着喉咙,王鹤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再度呕吐。
他站定了,喘了两口气,蹒跚着走向厨房门,客厅里开了一盏灯,王鹤却没去想这是为什么。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关琳会出现。
当厨房的灯骤然被点亮时,他大吃一惊,习惯了黑暗的双眼受到刺激,顿时眯缝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关琳靠在门边,冷冷地望着王鹤,说:“怎么了这是?赔大钱了啊?”
她很陶醉,这落井下石的感觉太爽了,简直叫人想要原地转圈。
王鹤擦了擦眼睛,什么都没说。
关琳咬着指甲,欣赏了他一会儿,故意慢吞吞地说:“哎,说起来,你是不是被人骗了?不是,你一向来都觉得自己挺聪明的,怎么会被人骗呢?”
王鹤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他吃力地挪动脚步,想要往外走,被关琳拦住了。
闻到强烈的酸臭味,她脸上露出了明显之极的嫌恶之色,说:“王鹤,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整你?为什么要整你?”
她这句话终于吸引了王鹤的注意力,他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关琳把自己搜到的那张照片丢给了王鹤看,他的反应和关琳几乎如出一辙,一开始根本不敢相信。
“你的好老婆,有出息了,搞上了有钱的大少爷,想办法给你下套,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王鹤根本不相信:“不可能。”
关琳过去劈手抢回了电话,幸灾乐祸地说:“这有什么不可能,你查一下是不是盛年基金做空你那个什么股票,不就知道了?”
王鹤眼神涣散,脊骨像是被打断了,弯腰驼背,松松垮垮地站着,呆呆地望着关琳。
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心底快意如潮,积聚多时的愤怒、怨恨、不甘,涓涓融汇,伴随着大仇得报的反转,成了大仇得报的美妙佳酿。
许多恶毒的词汇喷薄而出,关琳根本没有想这是不是一个合适的时候,她只想往王鹤的伤口上撒盐。
“你一直觉得自己了不起,谁都看不上,没想到被乔希年给整了是不是。说来奇怪,她跟着你的时候像条虫一样,一点儿都没用,逃出去了,居然能勾搭上那么有钱的人。啧啧,我都不知道她有这个本事,我真想问问她,这是怎么做到的?也让我学学。”
关琳嗤笑几声,继续挖苦王鹤:“对了,其实我应该跟乔希年揭发你,坏事都是你干的,是你给她下药,是你为了吞她的钱把她变成精神病的。你这个人烂到了骨子里,坏事做绝,乔希年应该让她新男朋友灭了你,让你死得透透的,否则她怎么咽的下一口恶气?”
王鹤没有看她,死气沉沉地说:“乔希年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没害她吗?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关琳的软肋,她攥紧双手,像一只发怒地猫一般弓起了背,昂起头放开嗓子喊起来,一个字比一个字尖锐嘶哑:“我不是个好东西,可我最少是为了你,我以为你喜欢我,结果呢,我从你这里得到了什么?你谁都不喜欢,你就是个人渣、变态,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禽兽,你这样的人根本就应该去死,早死早超生。”
她跌跌撞撞冲过去,猛地打开公寓大门,指着门外对王鹤狂叫起来:“你给我滚,滚出去!我永远不想看到你。”
王鹤垂着头站在厨房里,很久都没有任何反应,不反驳也不辩解,等他再度抬起头来,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白。
他摇摇晃晃走出去,经过关琳身边时停了一下,拉长声音说:“你说得对。”
他走到客厅茶几边,弯腰拿了自己的背包,迟缓地来到玄关穿鞋。
他甚至还仔细地拍了拍自己被呕吐物浸湿的衣服,嘴角露出一丝讪笑,似乎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然后王鹤转过身,和关琳面对面,这一瞬间王鹤的神情甚至算得上温柔,他微微一抬头,好像要跟关琳挥手再见,从此阳关道独木桥,缘分到此为止。
关琳看着他,张了张嘴,硬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提醒自己不要心软,起码要让王鹤死去活来几天,让他得到一个教训,而后,而后再说吧。
等她出了这口恶气,再看看要不要拯救他,告诉他关于乔希年可以帮他还钱的事。
关琳模模糊糊地这么盘算着,把门推开了一点,侧身示意王鹤赶紧走。就在这一瞬间,男人丢下手里的东西扑了过去,掐住她的脖子把她往门的方向猛推,直到门剧烈地关紧,发出响亮的砰声,关琳整个人被抵在了门后。
她的尖叫声冲出喉咙,戛然而止,王鹤两手紧紧掐住了关琳的脖子,膝盖顶住了她柔软的小腹,整个人压过去,用力、挤压、合拢,左手与右手的指尖接触着,勾起来,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她的颈动脉剧烈地跳动着,血液呼喊着奔流,想要带着氧气突破关卡,动力却山崩一般逐渐减弱。
关琳剧烈地扭动身体,无法挣脱半分,她的手无望地抓挠着王鹤的手臂,撕出一条条指甲血痕,一面发出呜咽声,眼珠子渐渐凸出来,嘴角涌出白泡。她死死盯着王鹤,拼命从咽喉里挤出声音,出口的却只是破碎不成调的嘶嘶响,谁也不可能听得出来她其实在喊:“乔希年会还钱给你,你不会破产。”
几分钟之后,关琳彻底瘫下去了,她的身体挂在王鹤的手上,四肢软垂如泥,脖子松松地歪下来,贴在他手背,眼睛大得可怕,眼珠子似乎随时可能掉落出来。
王鹤没有放手,维持着拼命掐脖子的姿势,一直到他确定关琳百分之百死了。
他退后一步,厌恶地把关琳甩到地上,她脖子上一圈青色的勒痕仿佛有生命般,在王鹤眼里蠕动着。
他低着头看着关琳扭曲的脸,漠然想道,不管怎么样,他至少知道了掐死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原来不一定会大小便失禁,也许关琳之前排空得很彻底。
王鹤甩着自己的手跨过关琳的尸体,走进浴室,他把水温开到最热,洗了一个漫长的、仔细的澡,洗完澡之后他光着身体,打开了关琳放在卧室床头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查资料。
时间悄然流逝,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其间王鹤过去门边查看了一下关琳,她的掌心摊开了。无论以前多么执着或贪婪,现在终于什么都不需要再抓住。她永恒地死着,从此以后都会平静且沉默,这让王鹤觉得很满意。
天色蒙蒙亮,很多人陆续起床了,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王鹤拿起关琳的手机,用她的信用卡订了两张飞往西京的机票,而后打了一个电话。
“爸爸,你十一点前把王乐乐送到机场,在四十二号门等我。”
“我带他去找他妈妈。”
“是啊,我知道,孩子终究是需要妈妈的。”
“放心吧,我不怪希年,我会处理好我们之间关系的。”
“好的,到时见。”
西京,阳光灿烂的一天又开始了。
乔希年在办公室走来走去,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
王鹤没有回她电话,和关琳通过话之后,再打过去对方就不断在通话中,打了几个小时之后,乔希年终于意识到对方关机了。
这让她极为迷惑,因为实在不合常理。
被平仓,一把归零,身负巨债,这可不是一件靠赌气或者硬挺就能混过去的事。
对现在的王鹤来说,除了一死了之,乔希年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居然会杳无音信?
这不合逻辑。
乔希年不喜欢一切无法利用逻辑推断出结论的事。
她彻夜不断拨打王鹤的电话,都徒劳无功。
乔希年转而查到了王鹤公司的电话号码,问遍了员工,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她还从员工那里找到了关琳的号码,她同样关了机。
岂有此理。
时间来到清晨九点,她终于忍不住拨通了盛可以的电话。他昨天晚上跟盛天骄有应酬,十一点多回家的时候给她打了电话,两人和平常一样说了几句。盛可以不知道她一直待在办公室。
盛可以一听她的声音就察觉不对:“怎么了?”
乔希年犹豫了一下,软绵绵地说:“王鹤没有接我电话。”
盛可以很意外。
他们商量好的,王鹤被平仓之后,等上二十四小时,再一起给他打电话。
人在遭受重大打击歇斯底里的时候,脑子不会如常思考,等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就知道利害了。
这时候你跟他谈判,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何况,乔希年不善于拿捏人性,这种和人斗其乐无穷的事儿,得盛二爷来。
“不是说今天我们一起给他打电话的吗?”
乔希年带上了哭腔:“我想尽早见到乐乐,你又忙,我就直接打了。”
盛可以没话说了,怎么可能去责怪一个妈妈想要尽快见到自己久别的孩子呢。
关琳没有猜错,这个针对王鹤的局是乔希年设的。
更精确地说,是盛可以帮她设的。
乔希年一开始并没有设局之意,按照王鹤的要求,她把父亲给的一千四百万年金给了出去,当时的想法很简单:
如果王鹤真的愿意把乐乐还给希年,双方离婚,从此一刀两断,那么给了就是给了,破财消灾,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她觉得值。
乔希年现在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她有能力挣到足够多的钱,可以让乐乐过最好的生活,只要靠自己,她就能改天换地。何况还有盛可以,永远充当坚强后盾的盛可以。
一千多万,假以时日,不算什么。
她当然知道王鹤是个坏人,真正的归宿应当是牢底坐穿。但他毕竟是乐乐的爸爸,她不喜欢报复,更不想给孩子留下阴影。
内心深处她甚至模模糊糊地想,如果王鹤不当坏人,她这一生都只会是在家里种月季,穿白色内衣,半夜两点起来给老公开门,永远是那个逆来顺受的乔希年。
没有事业可做,也不会遇到盛可以。
天若与之,必先取之。
这当然不算什么理性分析,但勉强是一种心理安慰吧。
归根到底,但凡能用交易的方法解决问题,那无论花多少钱买个安生,都是值得的。
她这么跟盛可以说了,盛可以认为不妥。
盛二爷不可惜钱,他同样认为如果钱能够彻底解决问题,那多少钱都可以。
关键就在于,光看王鹤的行径就知道,这绝对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盛三和姜教授从心理学的专业角度分析,说像王鹤这样的精神变态者、虐待狂、反社会人格,他最大乐趣就是控制和操纵。
他当然迷恋钱,因为钱是最好的控制和操纵别人的工具,能给普通人带来最大限度的权力。
他处心积虑折磨乔希年多年,视她为自己的禁脔,绝不会轻易放她逃出自己手心。继续扣留和藏匿乐乐,显然就是对付乔希年最好的方法。
姜教授说得直白,王鹤对王乐乐恐怕没有任何父爱可言,只是希望将所有和他有关的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罢了。
乔希年承认姜教授分析得对,可她还是决定试试看。
噩梦一般的过去实在太久了,她发自内心地希望能好说好散尽快解决问题。
不幸的是,她的尝试果然失败了。
拿钱之前,一切都说得好好的,王鹤拿钱之后,马上摇身一变,不但拒绝把乐乐送回来,还开始扮演深情款款的丈夫,不要说配合离婚了,口口声声要求的是乔希年回家。
他不知道乔希年具体在西京干什么,但王鹤有一种直觉,离开他之后,乔希年过得很好。
这让他怒火中烧。
他越是知道乔希年绝不可能回家,越是逼迫她,只要她觉得为难,王鹤就会很高兴。
既然如此,盛可以就说,不如用用他的方法。
他的方法懂的人一听就明白,很简单,更不是什么原创的方法。他的圈子里一把把的人都有经历,玩币的、玩合约的、做期指的。
赚大钱的人当然很多,死的人也不少,窍门五花八门,有自己跳下水然后被淹了的;有直接被人推到坑里活埋的;有不小心给带跑偏的。
一亏都亏大发。
无论哪一种,倒霉的人都死于贪婪,这是绝大多数人的绞索。
王鹤不是例外。
如果他不贪心,本来可以在第一次买固科科技股票的时候就全身而退,凭空多了近一千万,谁也没法从他嘴里撬出来。
普通人有两千万,基本上一辈子可以衣食无忧了。然而盛可以拿捏准了,王鹤绝对不会就此收手。
除了上套者的贪,设局者的成色也很重要。
赛琳娜是黄明明,瑞塔是钟妮娜,东哥是西京私募基金第一人,泰格哥的好朋友。
要骗一个普通人,不可能有比这个班底来头更大的了。
货真价实的大小姐,还有货真价实的大资金。
不是二爷的面子,这些人当然不会出来装模作样,演戏骗王鹤这样蝼蚁般的小角色。
要穿针引线将这一切串联起来,幕后黑手要兼顾想象力和江湖地位,还有一点恶作剧的心肠——除了盛可以,没有别人做得到。
可是真正的原因不在面子,在里子。
王鹤这一边,六个人放了六个亿做空,黄明明她们拿出来的确实是真金白银。严格来说,王鹤甚至都不算上当,他怪不了任何人,因为其他人照样也是亏了。
只不过,SKL集团、钟氏集团,加上盛世,在黄大小姐她们的私人投资之外,还一共紧急临时调度了五十个亿出来做空。
因为乔希年认定这只股票可以做空。
他们在香港注册了机构,这些企业也都是香港公司。乔希年盯了两个月的盘,最终如愿以偿在做空的最高点套现离场,精确得像艺术体操中的空翻。乔希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让所有人都大赚了一笔。
乔总在这一出戏里没有出过一秒钟的场,但她才是真正等在王鹤面前的那一道无底深渊。
盛可以没想到的是乔希年会在王鹤被平仓的当天就直接给他打了电话。
更没有想到王鹤竟然会人间蒸发。
盛可以赶到公司,第一时间冲到了乔希年的办公室。她坐在沙发上,手撑着头,单薄的身体蜷缩着,从姿势就能看出她有多苦恼。
盛可以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发:“你不会一晚上都在这里吧?”
乔希年抬头看着他,露出心力交瘁的表情,声音中有极大的恐惧。
“二哥,王鹤不会对乐乐怎么样吧?他损失了这么多钱,走投无路了,不接电话,他不会对乐乐怎么样吧。”
盛可以叹口气,不出所料,让乔希年焦虑不安的果然是这个。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王鹤会人间蒸发,只好硬着头皮安慰她:“不会的,他这种人,欠了那么多钱,现在肯定躲起来了,或者干脆跑路了。况且,他又不知道是你在背后设的局,怎么可能去针对乐乐?”
乔希年紧紧盯着他:“万一,万一他猜到了呢?”
她和王鹤在一起那么多年,这个表面上文质彬彬的男人发起疯起来有多可怕,乔希年心里很清楚。
如果王鹤真的猜到了是乔希年在设计他,那现在一定是王鹤毕生最疯狂的时刻,他百分之一百会把怒火倾泻在乔希年最爱的人身上。
她打了一个寒噤,无数可怕的场面在眼前一一掠过,她不顾一切地抓住了盛可以的袖子,叫了起来:“二哥,怎么办?万一他猜到了,他会杀了乐乐的,他真的会杀了乐乐的。”
这句话说出来把乔希年自己吓坏了,她捂住嘴,六神无主地望着盛可以,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即使孩子只是在想象中受到伤害,做母亲的心仍然疼痛犹如刀割。
盛可以急忙伸手抱住了她的肩膀,像哄孩子一样轻言细语:“不会的不会的,希年,你的脑子比我好一百倍,难道你想不出来,王鹤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你,他撑死能找到明明或者妮娜,他还能对她们怎么样?两个大小姐日常出门都是保镖,他真的找上门来立刻就抓他坐牢。”
他有节奏地轻轻拍她的背,声音很有力量:“没事的,没事的。”
乔希年摇摇头,悔恨交加,她平常工作算无遗策,仍然逃不过关心则乱的铁律。
“二哥,我跟他说了我帮他还钱。”
盛可以的手僵住了。
他忍不住苦笑起来,终于埋怨了一句:“希年,你怎么就不能等到我来打这个电话呢?”
乔希年痛哭起来。
盛可以慌了手脚,一把把纸巾塞给她,这时候乔希年的助理在门外敲了敲门,轻声说:“乔总,十点的会你还开吗?”
盛可以不假思索地回:“不开了,你告诉大家一声,我上午的会也让安娜帮我全部取消吧。”
乔希年用纸巾擤着鼻子,摇摇头:“不行,上午跟艾尔集团的这个董秘会很重要。”
盛可以没脾气:“能有多重要,一个会不开天能塌下来,而且现在是他们求着我们买股票,不是我们上赶着找他们。”
乔希年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二哥,我坐在这里心乱如麻,不如去开会,你别担心。”
盛可以想想倒也是,于是放手了。
乔希年站起来抱着自己的电脑笔记本,继续擦着眼泪鼻涕走了出去。盛可以送她到了会议室,上电梯去了三楼自己的办公室。电梯门刚缓缓合上,另一个电梯就打开了,安娜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全套蓝色西装,风度翩翩的高个子男人,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赫然是王鹤和王乐乐。
“请往这边走,乔总的办公室在这里。”
安娜一边带着他们过去,一边给乔希年打电话,估计会议已经开始了,乔希年没接,她转而给盛可以打电话,说:“盛总,乔总的儿子和爸爸来了公司,你和乔总在一起吗?要不要告诉她一声。”
盛可以刚进办公室,听到这句话掉头就往外跑,压低了声音说:“你找个没人的地方跟我说话,千万别给任何人听见,别让人觉得奇怪,知道吗?”
安娜一头雾水,看了一眼王鹤和乐乐,心想难道这是来捉奸的?
她毕竟是金牌助理,神情没有半点儿异样,回了一句:“好的盛总,我知道了。”随后把他们俩带进了乔希年办公室,安排在会客区休息,热情地说:“我去给你们倒杯水,请稍坐。”
乐乐眨巴着大眼睛看她,安娜弯下腰说:“乐乐,你还是喝热巧克力吗?”乐乐迟疑地看了一眼王鹤,不易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安娜笑着说:“知道了,那我去茶水间帮你泡。”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她来到走廊远处,赶紧拿起电话:“盛总,怎么了?”
盛可以气急败坏:“你在哪里见到他们的?怎么就直接带上来了?”
安娜很蒙:“在二楼前台看到的,乐乐以前经常来,都是到前台然后行政送到乔总或者你的办公室,我刚好安排完您十点半的会议出来看见了,就说我带他们上去。”
盛可以没好气:“又不是乐乐一个人,还有他爸呢,你怎么不先问我一声?”
安娜一听这话就知道出问题了,她马上认错:“盛总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现在怎么办?他们已经在乔总的办公室了。”
盛可以这会儿已经进了电梯,背景音里传来下行的提示声。
他当机立断:“你马上报警,我下来了,我过去乔总办公室看一下。”
安娜吓了一跳:“需要报警吗?”
盛可以在电话里嚷嚷:“报警报警,赶紧的。”
安娜急忙答应:“好的,我马上就办。”
盛可以想了一下,又叫起来:“先别跟乔总说。”
他挂断电话,从电梯间冲了过来,一路撒开腿跑到了乔希年办公室,站在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深呼吸,带上一副轻松的表情,推门而入。
王鹤坐在沙发上,把乐乐搂在自己怀里,小朋友脸色蜡黄,有点儿病恹恹的,脖子梗着往外看,似乎在盼望着什么。
盛可以一进去,乐乐的眼睛立刻像星辰闪亮,大声叫出来:“盛叔叔,盛叔叔。”
小孩子再聪明,也不会懂得审时度势,察言观色,他扭动着身体想挣扎下地,被王鹤紧紧地卡住了,小衣服都掀起来露出了肚皮,他一面还在真心实意地说:“盛叔叔,我好想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王鹤的脸色铁青,他粗暴地把乐乐提起来,重重按在自己的膝盖上,厉声呵斥:“坐好。”
盛可以血往头上涌,不假思索就往前冲,然而刚跨出一步,他就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王鹤一只手臂用力卡住了乐乐细细的脖子,强迫孩子贴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垂在自己身体一侧。
这个坐姿不像爸爸抱着儿子,很别扭,可是到底是怎么个别扭法,盛可以一时想不起来。
乔希年的办公室一如既往平静,阳光从窗户外映照进来,可是每一缕空调口吹出来的清
风都似乎在对盛可以低语:“小心,小心。”
他镇定下来,轻松地和乐乐回应:“你好啊,乐乐,好久没见了,你之前都上哪儿去了啊?”
乐乐刚一张嘴就被王鹤打断了:“闭嘴。”
乐乐噤若寒蝉,身体往回缩了一下,双手抱住在了自己腰身的两侧,看着盛可以满脸委屈。
盛可以压抑住自己的内心波动,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哎哟,爸爸教育得很严格啊,来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盛可以,乔总的老板,或者说合伙人,幸会幸会。”
他伸出手,王鹤一动不动,盛可以尴尬地笑了两声,坐到他们对面的沙发上。
他打量王鹤,平心而论,这个男人长得不错,的确当得上大学校园万人迷的名号,乔希年一再说他聪明,难怪会自恋成病。
王鹤听到乔总两个字,嗤笑了一声,说:“乔希年?乔总?她能干什么?”
听语气,这不是讽刺,而真的是个问题,盛可以一时间拿不准王鹤的意图,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乔总是我们的分析师,很厉害那种,她没跟你提过吗?”
王鹤凝视着他,表情很古怪,慢条斯理地说:“是吗?她是分析师?负责操盘那种?”
盛可以内心“咯噔”一下,本能地留了一点后路:“她主要负责分析,我们另外有人操盘。”
他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身体凑到王鹤身边,嘴里还念叨:“你看,希年去年还拿过分析师的奖呢。”手机往王鹤面前塞,一只手蓄势待发,想要趁对方一松动就立刻拽孩子过来。
王鹤身体往后一仰,看都没看手机,接着一把推开盛可以,站起来掐着乐乐的脖子绕到沙发后面猛退了几步。
他们的背影映照在玻璃里,下面就是西京的繁华市景,夜晚有万丈光芒。
他面无表情,动作从容不迫,一只手横过来卡住乐乐的脖子,逼孩子下巴高高抬起,架在自己身前,另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陶瓷猎刀,锋刃闪着寒光,架在了乐乐的颈动脉上。小孩子一动不敢动,小手伸出来,张开,摆出了一半呼救的姿势却又在空中定住了,手指弯成了爪子的形状,嘴唇颤抖,脸色煞白。
盛可以终于明白刚才王鹤坐着的姿势怎么不对劲了,那是绑匪挟持人质的姿势,另一只垂在身边的手里一直握着刀。
他跟着跳起来,双手上举,本能摆出了投降的姿势,胸膛收紧,一时间简直喘不过气来。他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了?怎、怎么了这是?你冷静,冷静。王总,这是什么情况?”
王鹤冷冰冰地看着他,格外幽黑的瞳仁往外喷涌恶意,声音缓慢,清楚,不容置疑,根本不像个疯子,唯其如此,才说明他内心已经疯到了多彻底。
“你跟黄明明、钟妮娜,都是一伙的,乔希年叫你们来害我,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他顺着关琳留下的盛可以的信息,查了一晚上的资料。
关琳没见过赛琳娜和瑞塔的样子,所以无法锁定她们的真正身份。
王鹤见过。
随便一查就全部对上了。
赛琳娜,是SLK集团黄成武的独女,黄明明。瑞塔,钟氏工业集团创始人最小的女儿,钟妮娜。
她们和乔希年之间的联系就是盛可以。
盛可以和她们私交甚笃,社交媒上有很多各种场合的照片可以见证。
最关键的信息是:大举做空农发科的正是盛年基金。
盛年基金的合伙人一共有三方:钟妮娜、盛世集团、盛可以。
乔希年在盛年基金工作,王鹤在今天早上落地西京之前都不知道她具体在公司做什么,可是只要让乐乐往公司前台打个电话,几句话就把需要问的全都问出来了。进了国际金融大厦之后,尽管安保如此完善,只需要让乐乐告诉前台他要找妈妈,王鹤也就自然而然跟着进去了。
他一路长驱直入到了乔希年过去一两年生活的核心腹地,面对盛可以,再看到王乐乐面对盛可以时惊喜的反应,他认定自己的一切推断都是真的。
乔希年在工作中认识了盛可以,两人勾搭上了,为了报复自己,要回乐乐,她让野男人设局害自己。
千头万绪,千言万语,汇总到现在的王鹤脑子里,就只有这一句话,极其合理,极其合乎他所看到的一切事实。
他的反应简单明了,既然他的人生已经毁了,那就一定要拉乔希年陪葬。
盛可以微微弯着身子,动都不敢动,视线一直盯着王鹤手上那把刀。
这种高密度陶瓷刀非常脆,不适合日常使用,然而锋利度方面不输钢铁,拿来切肉能让平常人享受庖丁解牛的爽滑快感,有时候还能拿来当手术刀。
因为是瓷器质地,只要刀尖上套上平滑的封套,机场安检都有很大概率查不出来。
这把刀现在就贴在乐乐的大动脉上,王鹤不必用力,只要轻轻划拉一下,鲜血就会像喷泉一样涌出。那么小的孩子,几秒钟之内必定失血过多,神仙难救。这可怕的后果光是想象,已经让盛可以头皮发麻。
他不敢冒险,放低了声音,想要安抚王鹤:“王先生,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乔希年在我们这里工作,你知道我们做金融的,日常都收到很多消息,有时候难免自己有个私人盘子玩一玩,这一次你是亏了,娜娜她们也亏了啊!我也亏了,和你亏得一样多,你不信我给你看我的交易记录。”
王鹤皱紧了眉头,冷冰冰地质问:“你自己名下的基金,为什么会和你自己反着买?”
盛可以灵机一动,还是举着双手,说了四个字:“操作时机。”
王鹤狐疑地盯着他。
盛可以脑子里快速整理信息,王鹤对金融证券的操作不熟悉,他现在知道乔希年是分析师了,但具体分析师能干吗?能干到什么程度?可能也不那么清楚,他们之间算是有一点信息差。
他心一横,决心利用这一点演戏演全套,煞有介事地叹口气:“王总,说来你都不信,公司筹集了很多其他投资人的资金,调研结果就是买多,结果建仓的时候市场上出现了来自可靠渠道的新信息,公司操盘手权衡之下,果断转向,大头买了空。可是我们之前的小盘子已经买了,没有办法出来,你也看到的,那个跌的速度有多快。”
盛二爷在极大压力之下,演技发挥到了极致,要不是怕意外刺激王鹤,他恐怕已经要开始捶胸顿足,满地打滚了:“结果我们全都亏了,跟你一样啊。”
王鹤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神情和动作似乎都松弛了一点,甚至反问了一句:“你们也亏了?”
盛可以点头如捣蒜:“亏了,亏了,亏得厉害。”
有把火在他胸膛里燃烧,盛可以小心翼翼地说:“要不,王总你亏的钱,我们补偿给你?”
这句话产生了绝大的作用,王鹤蓦然脊背挺直了几分,眼神里有了光。
有一瞬间,盛可以相信王鹤马上就会放下刀子,开始跟他讨价还价,他的内心突然充满了希望。
人们一无所有的时候,会以匪夷所思的姿态和速度走上毁灭之路,一往无前。
只要发现还有一丝挽回余地,那一点熊熊燃烧的极端心气,无论求死还是杀人,往往都会在瞬间弱下来。
盛可以望着乐乐苍白的小脸儿,不断轻轻颤抖的小手,心里祈祷着王鹤现在就选择放开乐乐,跟自己提要求,损失的钱全部给他,可以,多给一倍,可以。什么都可以。
他愿意给钱,多少钱都给,只要乐乐能全须全尾毫发无损地回到自己身边,然后光速带到离这个疯子爹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地方,他要给乐乐找十个保镖每天围着出门。
盛可以抿着嘴,唾液停止了分泌,喉咙刺痛,口干舌燥,他盯着王鹤,等他的反应,对方沉吟不语,而他忐忑的心跳一秒钟达到了一百八十下。
他没想到的是,有的人在走向毁灭的瞬间,已经把身后所有的路都炸掉了。
生死无路,进退无门。
王鹤想起了躺在公寓门后关琳的尸体,他眼里的光像野火遇到暴雨,刹那间就熄灭了。
这几天天气不算热,也许她还能以一个正常人的样子在那里多躺两天吧。
他抓紧了乐乐,刀锋再度抵紧孩子的咽喉,冷冰冰地说:“你耍我是吗?”
盛可以差点儿要哭出来。
最后一刻,王鹤仍然当自己是聪明人:“你们不做空,股票怎么会跌那么厉害?”
而后他丧失了所有耐心,刀尖在乐乐的脖子上转了一圈,细细的血珠泌出来。乐乐皱起了眉头,不敢叫出声,眼泪一颗颗滴下来,落在王鹤的手背上。小小的孩子怎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爸爸会对自己这样做。
王鹤对儿子的悲伤毫无感应,他平静地说:“你让乔希年过来,不然我就杀了他。”
盛可以的视线扎在乐乐脖子那圈血痕上,眼前天旋地转。他莫名想起有一次法国阿尔卑斯山滑雪,中途拐错弯了,他从高级道的一个悬崖口直接飞了出去,幸好他技术过硬,及时扭身变向,总算落回了雪道。在空中的某个瞬间他低头看到悬崖之外根本不是雪道,而是乱石嶙峋的深渊,他仿佛感觉到死神就在他的背后如影随形,等着伸出黑色手指,轻轻推他一把。
那种极度恐惧的感觉,现在又回来了。他哆嗦着想说话,王鹤没有给他机会。
他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低下头在乐乐的黑发上轻轻闻了一下,说:“你不去叫也没关系,黄泉路上父子做伴,我也没吃亏。
盛可以高举双手往后退,大叫起来:“我去叫她,你不要冲动,她在楼上开会,我去叫她,你别急,你等我一下,凡事好商量。”
他倒退着走到门边,开了一条缝,转身趴着门缝喊助理:“朱玲,你去叫一下乔总过来。”
朱玲过来了:“盛总,乔总在开会哦,她说很重要,不要打扰她。”
盛可以清了清嗓子,大声而缓慢地说:“你找她没用啊,那我跟她说。”
他拿出了手机,对王鹤示意自己给乔希年发信息,正在打字,王鹤冷冷地说:“打电话。”
盛可以侧过身,为难地说:“王先生,乔总在和投资人开电话会,接不了电话的。”
他想了想,又转身叫助理:“朱玲朱玲,你上去四楼把乔总叫下来,就说我找的,什么都别管了赶紧来。快点,啊。”这一瞬间他用身体挡着,把自己的手机从门缝里递了出去,无声地说,“给乔总。”
朱玲不明就里,走过来本能地张望了一下,一眼看到了王鹤的姿势和他手里的刀,吓得脸色都变了。好在她很乖觉,没有叫出声来,而是马上接过手机揣自己口袋里,强作镇定清脆地回了一声:“好的盛总,我现在马上去。”
盛可以站在门边,小心翼翼地说:“王先生,你等一下啊,四楼下来很快的,等一下就好。”
王鹤一言不发。
房间陷入了沉默,王鹤身体绷紧,像一根已经拔去引线的雷管,随时可能把周围炸个底朝天,盛可以看着乐乐,脑子无数想法纠缠在一起,忽明忽灭,回旋往复都是可怕的场景,就像全世界的恐怖电影被剪进了一个视频,此刻循环播放。连绵不断的冷汗从背上淌落,盛可以的衬衣已经全湿了,渗到了西装外套上。这个房间里的一秒钟,就像鬼屋中的一年那么长。
门外,朱玲拿着盛可以的手机,疾跑到电梯间,刚好一架电梯停下,从门里走出一胖一瘦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后面跟着安娜。朱玲看到警察精神一振,马上扑了过去:“警察叔叔,你们来了,太好了。”
左边那位身形稍矮胖的民警问朱玲:“什么情况?”
这两位都是街道民警,接到110电话之后正常出警,从楼下上来的时候听安娜介绍了一下情况,想着高管的老公带孩子来公司闹闹事,多半是简单的家庭纠纷问题,此刻神态还比较轻松。
没料到朱玲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那个人、那个人有刀,有刀,正顶着那个小男孩。”
两位警察马上就站直了。
闯入办公室持刀挟持,这是大事,瘦警察马上联系局里要增援,胖警察就问朱玲:“你刚才是准备去干吗?”
她一脸惊慌:“我们盛总在里面,他让我去找乔总。”手机递过去,“说把这个给乔总。”
安娜当机立断:“我上去找乔总,小玲你带警官他们去办公室那边。”
警官拿过来,盛可以的手机屏幕上亮着一个对话屏幕,他写了句话:
报警,叫120,乔别进来。千万。
他们三个在电梯间等了几分钟,乔希年下来了,她带着重病号那种梦游般的表情,一只平跟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光着一只脚歪歪扭扭往自己办公室冲,被警察拦住了:“乔小姐。”
她停下来,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而后一把推开面前的人,闷着头继续往前走。警察牢牢抓住了她:“乔小姐,你不能过去!”
她猝然尖叫起来,在警察的手下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过去找我儿子。”
没有人见过乔希年这么失态,她对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狂喊:“乐乐,乐乐,妈妈来了,妈妈来找你了。你们放开我。”
两位警察都围了过来,表情很严肃:“乔小姐,你这样冲进去,最大的可能就是对罪犯造成刺激,让你的儿子受到更大伤害。你必须冷静下来,先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了两次,乔希年终于听明白了,她闭上嘴,脸颊上出现了一团黑气,整个人摇摇欲坠。朱玲急忙上前扶住了她,她断断续续开始说话,安娜和朱玲开始七嘴八舌补充各自知道的信息。
十分钟之后,附近派出所的三位增援警察到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老头衫、大裤衩、拖鞋,拎着一个塑料袋子,脸圆圆的,头发没几根了,一脸憨厚地站在几位警察身后。任谁看了都会想说大叔你上这儿来看热闹是不是不太合适。
结果警察介绍说这是西京著名的狙击手,大家都叫他老高,武警生涯中十余次街头一枪击毙击伤匪徒。今天休假,他刚才正好陪老婆在国际金融大厦下面的进口超市买水果准备回家看爹妈,突然接到命令就这么上来了,狙击枪在路上,其他同事马上送过来。
安娜配合警察的要求,疏散了这一层楼的同事,走火梯和电梯都临时锁了起来,偌大的空间里现在就剩下了警察和乔希年。朱玲本来也要走,看安娜说自己了解地形留下来,犹豫了一下也站定了脚步,只不过她们俩还是心里害怕,远远跟在警察的后面,一直走到了乔希年的办公室门口。
四下寂静无声,大门紧闭,老高拎着他的塑料袋四下勘察环境,身影在走廊转角一闪就不见了。
最初来的胖警察悄声问朱玲:“办公室里有监控吗?”
朱玲更小声地说:“没有。”
胖警察问乔希年:“有没有其他地方能观察到室内的情况?”
乔希年说:“玻璃窗外。”
问题是这里是三十三楼。
安娜说:“今天刚好是大厦外墙玻璃清洗日,清洗队的人在负一楼做准备,我可以让他们吊到乔总办公室外面去看看。”
马上被经验丰富的警察否决了:“不行,那动静太大了,罪犯很容易有应激反应,万一出人命就完了。”
乔希年眼神直勾勾地,嘶哑地说:“怎么办?”
胖警察说:“我可以尝试着进去跟他谈谈看。”乔希年摇摇头:“不可能的。”
瘦警察觉得可行:“很多人挟持人质都是一时冲动,通过谈判缓解他们的情绪,他们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之后,是有可能和平解决问题的。”
乔希年拼了命地摇头:“我很了解王鹤,他不是一时冲动。”
盛可以给她的信息上写着:乔不进来,千万。
她看到这几个字,已经知道王鹤来此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他是来杀她的。
慢刀子割肉没把她害死,他现在要毕其功于一役。
他带着乐乐来,因为这是她唯一输不起的筹码。
比她的生命更重要。
她话音刚落,助理桌子上的座机响了起来,丁零零的声音破过沉寂的空气,让人心脏急跳。
朱玲跑去接,那边说了一句话,她就马上开了免提,王鹤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知道外面有警察,我现在数十下,乔希年不进来,我就杀了乐乐。”
他甚至还笑了一下,像杀掉乐乐这四个字让他十分喜悦,然后开始数:“十。”
乔希年像一头母兽般往办公室门口冲,被人一把拉住了,旋即拖拽着带到了远离办公室的走廊上。
拖她的人是狙击手老高。
他身经百战,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态度仍然比所有人包括其他警察在内都更放松,此时镇定发问:“这里的办公室格局是不是都是一样的,我说的是墙壁,天花板,空间的格局。”
乔希年不明所以,身体紧紧绷着,朝着办公室的方向,说:“对,完全一样。”急促得像在抢答。
远处的电话里传来了八的报数声。
老高低头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腿,上面有个血印子,看样子是刚才现场侦查挂了点儿小彩。
他继续说:“通风管道能直通到这间办公室的上方,我刚找了一间类似的办公室看了看,如果格局一样,那么管道出风口面对办公室内的开口很窄,要开枪的话,必须要对方出现在某个特定的角度。”
乔希年听到开枪两个字神情一凛,盯着老高:“哪个角度?”
她招招手示意朱玲过来,一听问题,朱玲马上调出了乔希年的办公室内部空间图,这是上次她奉命为乔总装修的时候存在手机里的。
“七。”
老高眯着眼,估算了一下,手指落在了乔希年那张办公桌的后方,后面是书柜,左边是落地玻璃窗,右前方是办公室门,正前方是会客的沙发区。
他问朱玲:“你刚才看到了犯人站在哪里吗?”
朱玲已经为乔希年工作一年多了,她很熟悉老板的工作区域。
“他站在乔总办公桌和会客区沙发的中间,面对门。”
老高挠了挠鼻子:“得让他走到办公桌后面去。”
“六。”
乔希年直视着他:“他走过去会怎么样?”
老高朴实地说:“比较理想的情况下可以击中他拿刀那只手的手肘,手肘被打碎之后,刀会被抛出去,他没有办法挟持人质,我们就可以冲进去了。”
“不理想的情况呢?”
“五。”
老高眼睛都没眨:“可能得爆头,这种情况第一会给孩子造成很大的心理冲击,第二是他死之前运动神经会有反射,有一定的几率割伤孩子。”
“多大的概率?”
老高摇摇头:“不到临场,我不能信口开河。”
“四。”
他审慎务实的态度,比起大包大揽,更能让人放心。
乔希年终于冷静了下来,她急迫地说:“警官,让我进去。”
她有充分的理由:“里面那个人是我丈夫,我很了解他,我知道用什么办法让他走到办公桌的后面去。”
“你确定吗?他的目标很有可能就是你。”
“三。”
乔希年说:“我知道。”
她用指尖在那张空间结构图纸上画了一个圈,跟老高确认:“你说的是不是这里?”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老高像一只胖野猪般,以其体型不应当有的速度,飞快赶往了通风管道的出入口。
乔希年往回走,一边甩掉了自己另一只鞋,挽起了衬衣衣袖,用手腕上的发圈把自己的头发一层层盘了起来。
随着这些动作一一完成,王鹤报出了二的数字,声音中已经开始有怒气。
这时候朱玲接到120的电话,说:“救护车在下面待命了。”
乔希年对她笑笑,平淡地说:“我进去了。”
“一。”
她推门而入。
办公室里,盛可以站在她的右边不远处,背后就是沙发区。他满头都是汗,眼里充满了血丝,领带的结松松的,身体往前弓着,好像随时要跳起来冲出去。
看到乔希年进来,盛可以的脸都扭曲了,好像马上要崩溃。他的嘴唇翕动,乔希年知道他在无声地责备——叫你别进来。
她转向王鹤,如朱玲所说,他按着乐乐站在会客区和办公桌中间,紧盯着乔希年,眼睛里铺天盖地都是恨,如果意念有实体,乔希年已经全身插满刀尖。
她鼓起勇气和王鹤对视,对视的那一瞬间,整个前半生如同潮水汹涌,瞬间席卷了她的脑海,一阵晕眩传来。那些舞台上演过的所有戏码,每一出场景之中她的所思所想所惊所惧,都像地狱中的冤魂伸出千百万只手,叫嚣着,挥舞着,要把她拖下无底深渊。
她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就逃,逃到天涯海角,可她知道自己绝不会逃。
哪怕下一秒就死,她也不会再逃了。
乐乐脖子上、脸上、肩膀上都是伤痕,王鹤手中的刀不断划过、转动,持续割伤他的身体,一条条血痕流过又干了,而后再度叠加。小孩子面如死灰,苍白的嘴唇上出现了深深的裂口,他看到乔希年进来,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乔希年终于知道盛可以为什么这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
她捏紧拳头,站直了身体,没有哭,没有尖叫求饶,更没有跑。
她开始说话,言语清晰:“我知道你今天是来杀我的,乐乐是你家三代单传的儿子,是你的血脉,他什么都没做错,你不需要这样对他。”
王鹤神经质地笑了一下,刀锋再度划过乐乐的脖子。
乔希年的眼神躲闪,即刻又收回来,继续和王鹤对视:“这样吧,你知道我绝对不会让乐乐受到伤害的,你把我杀了之后,你也要坐牢,他就没爹妈了,你父母会抚养他。”
她的语气让王鹤很不习惯,人命关天的事,她却像在说早餐的安排。
“既然你父母要养乐乐,那我们俩都知道,养孩子是要很多钱的。你是已经没钱了,但我有。”
“我有钱,很多钱。”
王鹤皱起眉头,他不喜欢这个女人站在自己面前挺直身体的姿态,不喜欢她从对自己逆来顺受的世界里逃了出去的事实。
他恨不得现在就上前一刀捅死乔希年,不,一刀不够,一刀怎么行?要千万刀,最好把她砍成几块。
他幻想着乔希年血流披面的样子,可是她说的话,又让他情不自禁想要听下去。
乔希年开始往办公桌那边移动,她刚走一步,王鹤就往后退一步,刀锋紧贴乐乐,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滴落,乔希年尖叫了一声,仿佛她自己正在刀锋下一片片被切割。
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我告诉你我现在要做什么,我现在要走到办公桌的后面,给你看我的银行账户余额,一共三千三百万。”
乔希年凝视着王鹤,露出了哀求的神色。那是他熟悉的神色,多少年以来,每当他半夜回家,把妻子从床上强行拉起来回答自己的问题,每当他暴跳如雷指责她莫须有的不是,她都是这个神色。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舒适区,这个神色,就是乔希年给王鹤留下的舒适区标记。
“我的网银已经登录,只需要密码验证,你可以把钱转去给你爸爸妈妈。不管我们俩出什么事,他们都能有这么多钱养乐乐。”
王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贱人,你又想骗我。”
乔希年悄然走近了两步,双手放在胸前,哀求的神色更加明显。她没有说太多话,因为言多必失,王鹤会从一切不必要的言语中,解读出根本不存在的信息。
“我有没有骗你,你来看一眼账户就知道了,你可以拉着乐乐过来。这里没有别人,我给你打开账户之后就走开,你把钱给你爸爸妈妈之后,再想做什么都可以。”
三千三百万。
这个数字打动了王鹤。
乔希年哀恳驯服的神情打动了王鹤。
他忽然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拿到三千三百万都没什么不好,毕竟这是唾手可得的真金白银,甚至都不需要等待。
乔希年又往办公桌移动了一步,王鹤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厉声喝止。她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一直走到电脑面前,将显示屏往办公桌的左后方转过去。这样一来,王鹤只需要走两步就能到电脑面前,这个小动作让王鹤感觉很舒服——她还是怕他,她还是屈服了。
乔希年俯下身,验证了指纹,输入账户、密码,打开余额,又移动了一下屏幕尽可能朝向左后方王鹤的位置,而后她远远退到旁边,对王鹤说:“你看看吧,可以操作了。”
声音颤抖着,很卑微。
王鹤用刀尖更紧地抵住乐乐脖子,满怀戒备地一点点移到了电脑面前,他知道自己应该盯着乔希年,还有稍远处的盛可以,不要让他们有机可乘。他甚至还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是杀人犯,无论有多少钱,这一辈子都已经万事皆休。可是隐藏在他灵魂的深处,他的贪念在狂热高歌,如饥似渴地想要看到那笔钱,拿到那笔钱。
他决定按照乔希年说的,把她账户上的钱转给自己父母,然后,再把乔希年杀了,乐乐毕竟姓王,要不就放过吧。他缓慢地移动着,这时候乐乐挣扎着扭头去看了一眼盛可以,盛可以脸上流露出心碎的神情。
王鹤立刻改变了主意,他不能放过乐乐,他根本和自己不是一头的,他对那个姓盛的男人,比对自己要亲得多。
他来到了办公桌后,欠身去看电脑屏幕,看到了三千三百七十五万的余额。一种奇异的悸动从王鹤内心生发,一半是狂喜,一半是绝望。
这个他毕生未曾见过的天文数字拨动了王鹤的心,他一只手还压着乐乐,另一只手本能地伸出去,想摸鼠标。
此刻,噗一声脆响在王鹤耳边响起。
王鹤觉得自己眼前突然黑了一下,低血糖吗?他想。
他紧接着恢复了视力,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像视频在以0.25倍速播放,空间也在扭曲。
身体某处传来烈焰灼烧一般的疼痛,手臂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乔希年对着他冲过来,乐乐往下挣扎,摔到地上后手脚并用往前爬。精美的地毯上溅落大片红色和残渣,他茫然地瞪着,突然意识过来那是自己爆裂的血肉。
硝烟的味道清晰可辨,仿佛过年时误炸在脚边的二踢脚。
他猛然清醒过来,他被乔希年骗了。
又一次。
乔希年骗了他。
王鹤狂叫起来,他甩着右手残肢,血迹四处喷洒,冲过去抓起掉在地上的陶瓷刀,转身向乔希年奔去。
他死,她也要死,她的命运就是给他陪葬的。
他和正往乐乐奔去的乔希年狭路相逢,王鹤举起了刀,用全身的力气狠狠刺下去。他做过实验,这把刀,只要你刺对了地方,一刀可以杀死一只成年的大狗。他杀过很多,已经很熟练。
乔希年没有躲,她扑过去,扭转身体,护住了乐乐,窄窄的脊背弓起来,双手圈住儿子,让他完全被覆盖在自己的掩护之下。
王鹤跌跌撞撞上来刺了一刀,他头晕眼花,身体失衡,这一刀刺穿了乔希年的衣服,拉出一道长长的狭窄伤口,但并不致命。王鹤直起身体,再度高高举到,这时候盛可以赶到了,他一把推开了乔希年母子,直接撞上了王鹤。王鹤踉踉跄跄往后退,手臂伸长了,大幅度地乱舞着,混乱之中,刀从盛可以的前胸猛地划向下腹,喷出大片鲜血,盛可以挥出一拳,打在了王鹤的脸上,这个疯子终于仰面朝天倒地。几秒钟之后,警察一拥而入,将他牢牢按住,抓出了房间。乔希年放开乐乐,爬到盛可以身边,双手拼命去按他的伤口,哭着喊二哥,盛可以抓住她的手,奄奄一息地说:“帅不帅?”而后就昏了过去。
这一天的西京新城喧闹得史无前例,警车呜呜呜开进去了好几辆,救护车呜呜呜开出去了好几辆。其中有一辆警车上有一个大叔,拎着塑料袋无奈地跟同事说,今天又去不成丈母娘家吃饭了,晚上的榴莲壳跪起来很难顶的。
乔希年跟着乐乐和盛可以在一辆救护车上。乐乐没有大碍,都是皮肉伤,包扎之后精疲力竭地在妈妈怀里睡着了。盛可以的伤势却相当严重,刀锋刺穿了胸背,差一点儿就伤到心脏一命呜呼,失血严重。救护车上医生护士忙着给他不断输血,乔希年握住他一只手,紧紧攥在掌心,眼睛是干的,心里却像疯了一样在哭喊。
这是一生中最爱她的人啊,她却没有机会说过半句温柔的话。
那时候她和老板娘他们搬了新家,他带着一支牙刷过来站在楼下,那青色天空下的剪影,乔希年一生一世都记得。
医生给盛可以又输了800cc血,医生告诉乔希年情况稍微稳定了,还有十分钟就到医院,应该不会有大问题。这时盛可以的眼睛在氧气面罩下张了开来,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先看乐乐,再看希年,眼神和平常一样清澈温柔。
他张了张嘴,手上用了一下劲,希年凑过去,哽咽着说:“二哥,你要说什么?”
盛可以凝视着她,微微笑了笑,嘴唇开合,可是只说了两个字,就停下来了,又对乔希年笑笑,而后眼睑颤动,再度昏迷过去。
乔希年愣愣地看着他,低下头,把脸埋在他手心里,痛哭起来。
一个半月之后。
宁市。
物业管理处人头汹涌,好多公寓住户围在这里投诉,说最近一段时间不知道哪里的下水道堵了,好几层楼都臭得出奇。
物管的工程师上上下下查水管都没问题,最后终于找到臭味来源,那一户怎么敲门都无人理会,联系到业主打租户电话也没人接,物管就报了警。
警察破门而入,门后歪着一具已经高度腐败的女尸,满楼道看热闹的人闻到那个味道都忍不住呕吐起来,一哄而散。
案子很好破,到处都是指纹,再把监控一查,死者各种信息一调,犯罪嫌疑人马上锁定了,只需要抓人。
没想到抓人更好抓,嫌犯的身份一上传系统,西京那边同行就打来了电话:“你找王鹤?已经在看守所了。”
“在你那边犯了什么事啊?”
“持刀挟持、绑架、故意伤害,你那边呢?”
“谋杀。手段恶劣,证据确凿。”
“得,让他家里人买骨灰盒吧。”
同一时间,西京。
盛世集团二公子在办公室勇斗歹徒,舍己为人的事被各路媒体轮番吹了好几回,看那架势,政府不给他评个见义勇为奖简直都说不过去。
盛公子确实受伤不浅,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才渐渐恢复起来。前一段时间整天躺着,意识都不太清醒,后来才慢慢恢复过来,能和人说话了。
他没有大碍了之后,盛天骄每天清早上班之前来看他一眼,话不多,主要目的是兀鹰似的跟着主任医师查房听近况,听完说有起色了就松口气,拍拍盛可以的头就走了。第二天再来,全世界都知道这个大哥靠谱。
来得同样勤的是乔希年,她的时段就是傍晚,每天那头下班,这头就来报到,坐在病床旁边拿电子阅读器看书,什么都不说。
老板和老板娘隔三岔五和乔希年一起来,每次都带菜带汤,打开包装盒香味能飘一病房。
盛可以伤没好,只能吃流质营养餐,医院严格限制了种类,看得着吃不到,回回口水都能流到枕头上。这边馋得抓心挠肝的,那边医生护士全来了,生怕他真的上手吃。
老板就拍他的肚子,很轻,乐呵呵地说:“哟,今天又不能吃,那你还是闻闻哈,闻闻过过干瘾,等你出院我再给你做,想吃啥吃啥。”盛可以一脸哀怨,白眼翻到外太空。
乔希年中间带过一次乐乐来,小孩子这段时间都在接受心理康复治疗,医生批准他来见盛可以的当天,乔希年就把他带来了。
乐乐到了病房,什么都没说,自己脱了鞋子,手脚并用爬到盛可以的病床上,紧紧依偎着他的肩膀,脸贴着盛可以的病号服,就那么默默地躺着。
盛可以不方便动弹,就把头尽量歪下来,碰着小孩子香香软软的头发,眼神望向乔希年,无声地问乐乐好不好。毕竟看着亲爹在自己面前变身杀人大魔王,实在不是小孩子应当有的经历。
乔希年看着他们俩,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一颗颗滚下脸颊。她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突然伸出手,笨拙地对着盛可以比了一个大拇指。
她想起盛可以说的:“我们家乐乐,遇到什么事都没问题!”
盛可以像是放心了一点,他忍着伤口牵扯的疼,手吃力地举起来,轻拍乐乐的背,柔和得像三月微风。小孩儿哼哼唧唧地扭了两下,还是那么躺着,手和腿搭过去,连着被子一起,紧紧抱住了盛可以,很安心的样子。
乔希年在一边泪如雨下,盛可以却微微地笑了。
盛天骄和乔希年天天来,都来得相当安静,盛二爷的各路狐朋狗友可就不一样了,基本上探病的同时都在骂他,起码冷嘲热讽几句,理由不一而足。
有人表示盛可以太弱鸡,打一个被狙击过的人居然还能受伤,简直战五渣;有的说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都不懂,把偌大家业看作儿戏,出院之后估计会被哥哥打板子;以孙贼为首的酒友们就怪他愈合太慢,耽误了聚会喝酒,导致他们出去玩没人买单。
盛二爷躺在那儿听大家数落一脸无奈,伤口很痛,没法反驳。
钟妮娜和黄明明来看他的时候就更扯了,两个大小姐当场几乎打了起来。
当时黄明明一进病房,劈头问盛可以,她设局搞死王鹤,立了大功,盛可以怎么回报?
盛可以不怎么能说话,只好眼睛溜圆瞪着黄明明,等她提条件,心里盘算这不管是要买啥,恐怕都不能推辞了。
结果她提的条件和物质奖励毫无关系,居然是:“你必须要以身相许吧二哥,我妈天天给我安排相亲,你赶紧好起来跟我回家,就说我们俩彻底好上了,明年就结婚。这样起码有一年我妈不烦我,你觉得怎么样?”
盛可以赶紧闭上眼睛,想要以此表示拒绝,没想到钟妮娜大怒:“明明,你这就不厚道了,谁都知道盛可以是我的好吗!起码我哥哥他们是这么想的,我只要把二哥娶回家,我哥他们就不会再管我了,你可不能坏我的事。”
黄明明不服:“娜娜,你一打一打的男朋友,不能随便挑一个带回家哄你哥啊?我可没有,不行,二哥是我的。”
钟妮娜卷起了衣袖:“二哥是我的。”
“我的。”
“我的。”
两姑娘越靠越近,头都抵到一起了,又是笑又是互相挠,两把银铃似的声线大呼小叫,闹得不行。
床上的伤员不顾伤口疼,颤颤巍巍伸出手猛按呼叫铃,脸上的表情就三个字:救救我。
这些人来看盛可以都不出奇,谁都没想到邓总居然也出现在了病房里,还来了好几次。
她倒是没有自己来,都是和盛天骄或者盛利好一起,每次都没待多久,不咸不淡在病床旁边说几句闲话就走。第一次来的时候说了一句是:“你和你爸真挺像的。”叫盛可以琢磨了半天什么意思。
他后来问盛天骄才知道,邓艺如女士当年对一贫如洗的老盛芳心暗许,看中的就是老盛身上的男子气概,好些次路见不平帮被欺负的人出头,还曾经舍身帮邓艺如打跑了一群流氓。
盛可以听完看着天花板,眼前浮现的是自己亲妈的脸,她那么慈爱,又那么决绝。
她怎么知道自己以死相逼,盛楚生就必须要来承领儿子,哪怕付出再大代价也不能再推脱呢。
也许她对那个男人的了解,比盛可以要深。
一个半月过去,盛可以总算可以出院了,场面很隆重:盛天骄带着妹妹,老板娘一家和乔希年,钟妮娜带着盛世投资的高管,四面八方组团来接,就差没找一队人在医院门口舞狮了。
乔希年来得最早,进病房的时候二爷已经干干净净地坐在床边等着了,看到她就笑:“你来这么早啊,要等一下我哥他们哦。”
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还敢翻个白眼:“都说了已经全好了,还那么大阵仗来接,我自己坐车回去完全可以的啊。”
乔希年笑:“本来乐乐也要来呢,结果他们数学比赛要集训。”
盛可以表示赞叹:“这才几岁就数学集训了啊,人比人气死人。”
尽管每天都问了,他今天还是要问一次:“宝宝恢复得怎么样?不做噩梦了?”
乔希年的笑容淡去了,随即又振作起来:“创伤后遗症那没那么快好,不用担心,心理咨询师一直在跟诊,我们相信专业人士就好。”还是那么一板一眼的。
她过去坐在盛可以身边,看看门口,看看自己的手,突然问:“二哥,趁现在没人,我问你一声啊。”
“嗯,啥事儿。”盛可以感觉到她有点局促,赶紧扭过身来看着她。
“你受伤那天,在救护车上躺着,好像要跟我说话。嗯,你还记得当时想说什么吗?”
盛可以看着她笑,笑了半天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呃,记得的。”
“说什么嘛。”
他抬头看着病房的天花板,良久叹口气,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慢吞吞地说:“我呢,是想问你,如果我没死,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全程盯着天花板,没看乔希年,姿态硬邦邦的,好像生怕一低头就会拧着脖子似的。
乔希年站起来,脸全红了,但这一次她没有逃走或者转移话题,而是勇敢地问:“那你怎么没问出来呢?”
盛可以收回了自己对天花板的深情凝视,耸耸肩:“那多缺德啊,万一我死了呢,不是给你添堵?”
乔希年赶紧说:“呸呸呸,乱说什么死不死的。”
盛可以大笑起来:“乔总,你都封建迷信了不好吧,这对科学理性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他虽然痊愈了,还没有完全恢复,笑太大声牵动伤口,马上哼唧起来:“哎哟,哎哟。”
乔希年赶紧去给他摸摸额头表示安慰,他拉住乔希年的手,满怀希望地说:“我出院了,可以吃川菜了吧,你说老板会不会特意做两个好菜给我吃吃?”
乔希年笑:“都已经做好了,都是你爱吃的。”
他们俩说着话,门外喧哗渐近,来势汹汹,想必是盛董一行人到了。赶在他们进门前,乔希年放开了盛可以的手,又塞了一个东西给他,说:“你以前的手机。”
盛可以很高兴,道:“哟,你还给我拿着呢。”
他之前把手机给朱玲了,进医院之后觉得旧手机晦气,换了一个,没想到乔希年现在拿回来给他:“我觉得这个很有纪念意义。”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盛可以说:“打开看看不?”看看两个字还特意加了重音。
盛可以有点不解,旧手机上卡都没了,能有什么好看。但考虑到乔希年那么隆重的语气,他还是打开了,一进去就看到了短信页面。
乔希年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他那天在救护车上躺着,想问一个问题又没问的那一刻过后几分钟,就是乔希年给他发这条短信的时间。
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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